张楚是个诗人，却有着农民般的外形和气质，朴质而木讷。去年他参加一个娱乐综艺节目，聚光灯之下，浑身不自在——那实在不是一个他应该出现的场合。他应该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唱歌，或者说，他的魅力都在他的歌里。

张楚的《姐姐》、《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和《光明大道》曾让我非常沉迷，可随着年龄增长，对这类感情比较炽烈的歌曲慢慢热情下降，却对他另外一首淡淡的《赵小姐》百听不厌。

张楚《赵小姐》所在专辑《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赵小姐》第一句就是：赵小姐姓赵，是赵钱孙李的那个赵/她的名字不猜你就知道/你可以叫她赵莉赵小莉赵莉莉。这写法即使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看来也够新奇。在这首歌出现之前七年的1987年，王蒙曾发表小说《来劲》，开头也是：您可以将我们的主人公叫做向明，或者项铭、响鸣、香茗、乡名……这部小说引起了很大争议，但现在人们达成共识，不再觉得它是胡言乱语，而认为它是关于模糊难辨、令人困惑的现实的寓言，也预告了一个读者占据主导性的时代的来临。张楚这样的写法用意大体差不多，它让听众参与到歌曲中来，而更重要的是表明了歌曲的主人公是在我们身边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孩子。

这个女孩还住在父母家中，有个普通工作，有个男朋友；她时不时也有点多愁善感，比如为别人身上的裙子比自己的漂亮而伤心，或者相信自己有魅力，希望生活中有“浪漫和诗意”。可是，尽管有这些小情绪和小幻想，可当她真的遇到那种老练的男人，她的“纯洁”还是战胜了“好奇”，并最终选择了退出这个游戏。这首歌写的事情都是别的歌曲不屑写的，平淡无奇，没有大起大落，也没有刻骨铭心的爱和恨，就像我们身边每一个人的普通生活，读书，工作，恋爱，结婚，似乎没有太多值得拎出来描述一番的片段。可是，当这些组合到一起，奇妙的效果产生了，它让我们看到自己汩汩流过的一生，既看到表面上的“也无风雨也无晴”，也看到这背后湮没的各种心动和落寞，有一种不容易的简单，也有一种让人怜惜的普通，甚至还让人忍不住地设想，如果当初勇敢一点或者任性一点，人生会不会不同？

这首歌让我想到契诃夫，因为他的小说的一个显著特色即是这种无高潮的写法（他有篇小说就叫《没有意思的故事》）。他说，那种“丈夫告别妻子远行，出门后发现妻子从楼上跳下”的戏剧性事情不会出现在生活中。赖声川也说，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在教堂里阴差阳错双双赴死，几分钟内剧情转折之强烈令直视的观众毛骨悚然。但同样的情节如果落到契诃夫笔下，很可能在罗密欧与朱丽叶擦肩后，跳过高潮的自杀环节直接进入葬礼，两方远亲在聊天，问起棺材里的人是怎么死的，一个答“自杀”一个答“服毒”。当然，无高潮不代表无意义，契诃夫自己就说，在舞台上应该像在生活中一样的复杂和一样的简单。人们吃饭，就是吃饭，但与此同时，或是他们的幸福在形成，或是他们的生活在断裂。 这种写法实际上在后来的法国新小说派当中也体现出来，比如，他们笔调的冷漠，对具有感情色彩的形容词的拒绝，以及人物的面目模糊（人物只是反映某种心理状态的“临时道具”）等等。同样的，《赵小姐》的作者就像一个冷静的记录者，客观地呈现看起来波澜不惊的生活之流，既不流露任何个人情感，也不做任何评价，但如果我们细细品味，我们就会体会到，这个女孩什么时候“幸福在形成”，什么时候“生活在断裂”。

结尾，当女孩为那个有手腕的男人感到害怕的时候，她最终决定放弃自己的幻想，此时，张楚只是淡淡地写了一句“她决定只上街买点便宜的东西”。这一笔真淡，真经济，真有余味。最后，那个伴唱女歌手的哼唱再次出现，悠悠然又幽幽然，似乎有话想说，又似乎一切都无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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