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十九世纪初，协奏曲中原本由一人包办的独奏和指挥（往往又是作曲家本人）分了家。那么，由两人分担后，舞台上究竟谁做主？伯恩斯坦在协奏曲讲座中，问了句大白话：“协奏曲舞台上，谁是老板？独奏还是指挥？”
特殊的一点是，现代古典音乐演出多少残留点宗教感，音乐家的心中还有一尊神——作曲家。倘若是在诠释“神意”上面发生的冲突，就是根本矛盾，不存在你让一点我让一点的好事。要么你听我的、要么我听你的，否则就闹崩。去年古典乐界的新闻，格里茂和阿巴多的争执，则是这个历来已久的“协奏曲老板之争”的最新例子。
之前对此事早有耳闻，但最近拿到格里茂去年年底的新专辑，这是她冲突之后，另起炉灶录的莫扎特协奏曲。和狼女之前的专辑一样，个性张扬，脱俗而不循常理。于是好奇地找了些去年网上的媒体报道和博客来读，大致了解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中文里比较详细的报道是张克新先生在去年十一月的博客，内容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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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多和格里茂分手实情
由于本人多年来对琉森音乐节的关注和参与，一直在跟踪音乐节有关的新闻。今年七月底，一则有关格里茂和阿巴多因为“艺术见解不同”而分手的消息，引起了各种猜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今年5月29日，阿巴多和格里茂来到博洛尼亚，准备和阿巴多领导的莫扎特管弦乐团一起录制莫扎特的第19和23协奏曲。这本来可以成为一张于11月8日上市的，DG出版的还包括一首声乐作品的新唱片。他们进了录音棚，开始排练，阿巴多发现了问题。格里茂演奏莫扎特的经验并不多，演奏中有很多随意的rubato，更为要命的是她为第23协奏曲选择了布索尼写的华彩乐段。阿巴多希望她能换成莫扎特原版的华彩，她坚持说她12、13岁时听了霍洛维兹的演奏，当时他用的就是布索尼的华彩，她希望用上。（霍洛维兹和朱利尼的录音就是用了这一版华彩，并且据David Dubal说，霍洛维兹认为莫扎特的华彩有点傻气，而且还很纤细。）阿巴多并不接受，他们僵持了一段时间后，最后还是格里茂还是让步了。她事先并没有准备莫扎特的华彩，所以跑去化妆间练了几遍，回来后把莫扎特的华彩录了两遍，就这样，两版华彩都录了下来供做最后选择。
就这样磕磕绊绊，唱片算是录完了。他们还一起吃了冰激凌，最后二人相约8月在琉森见面。他们预订8月初琉森音乐节开幕式就是他们合作的布拉姆斯第一钢琴协奏曲。当时，那场音乐会的票早就销售一空。
过了一个月，在做唱片最后剪辑的时候，争端再起，阿巴多坚持用莫扎特版，格里茂则不愿意放弃使用布索尼版。阿巴多想了又想，到了这个年纪，何必委曲求全。他终于通知DG放弃这个录音。（而在所有公开的媒体报道版本中，都是格里茂最先宣布了取消录音。）当DG把这个决定通知了格里茂之后，格里茂提出，如果阿巴多取消这个录音，她就退出琉森音乐节的开幕演出。阿巴多随即通知琉森音乐节的艺术总监Michael Haefliger，他不愿意再和格里茂演出了。Michael则向格里茂致歉，演出费照付。
阿巴多提出了四位候选人：克里斯蒂安·齐默尔曼、玛利亚·皮雷斯、玛塔·阿格里奇、拉杜·鲁普。所有参与录音录像的人都企盼不要选鲁普，因为他们的计划就要泡汤。众所周知，鲁普是从来不允许录音录像的。但结果就是前三位都没空，只有鲁普可以火线上阵。
78岁的阿巴多和42岁的格里茂的分歧故事还没有完。他们都很默契找到对媒体统一的说法：“艺术见解不同（artistic differences）”。当记者采访DG公司负责选曲和艺术家的的副总裁Ute Fesquet时，她说：“艾琳娜（格里茂的名字）是正确的。等一等，这是我的职权范围，如果她有越权行为，我们就不能在一起做音乐。”她又补充说：“他是非常强硬的，也许想大多数指挥一样，习惯于支配艺术决定。”阿巴多对于这一席话有些失望，他没想到和他合作了20多年的DG会这样来评论他。
Michael Haefliger录音时也在场，他当时就感觉他们的关系即将走到尽头。当出事后，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但没有成功。他说：“是阿巴多不愿意和她一起演出的。他们本来计划8月在琉森，10月10日在伦敦一起演出的。这对于我们就是灾难。”
格里茂还是录制并出版了这张唱片，不过是和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的室内乐团，唱片说明书并没有提到华彩乐段的出处。DG副总裁所说的那些话也许引起更多关注，也许会对卖这张唱片会有好处。
这个事件的主角之一是阿巴多，让人有点意外。阿巴多历来给人的感觉是谦谦君子，低调的沟通者，协奏曲的绝佳搭档。而格里茂则以古典乐界中桀骜不驯的“野狼女”示人。人们当然会推测，挑事的“刺头儿”无疑是狼女。可事情没那么简单，清楚了前后情形，诸位可自行判断，谁能获得更多的同情？
阿巴多和格里茂合作拉赫马尼诺夫协奏曲的DVD 冲突的事件发生在去年5月底，地点是意大利博洛尼亚，阿巴多的莫扎特乐团的大本营。钢琴家格里茂和阿巴多一起为DG唱片录制莫扎特的第19和23号协奏曲。两人之前合作默契，DG公司把旗下这两位艺术家首次凑在一起录唱片（之前有张DVD上市），算得上“梦幻组合”了。但几周后，这次录制成了一次灾难，非但录音成果作废（公司的投入打了水漂），而且“梦幻组合”成了噩梦，两人取消邀约，不再合作。
争执的中心是什么？一段不到1分半钟的华彩，来自莫扎特第23号协奏曲的第一乐章尾声。表面看起来无聊琐碎，纽约时报的标题就刻意突出了这点——《泰坦巨人们的争斗，不过为了一段华彩》（Titans Clash Over a Mere Cadenza）。华彩段真是如此无聊琐碎吗？不少报章的音乐记者们顺便向读者简短介绍了两句何为“华彩段”，就如同前一阵子某真人秀电视节目普及了一回“英雄双行体”。不过，这里还是得再多说几句，因为泰坦巨人们所争执的，绝非琐碎小事，恰恰是协奏曲这一体裁的历史要害处。
二
华彩（Cadenza）这个词的源头最早可追溯到十六世纪，有意思的是，它和另一个词“终止式、收束”（cadence）有长期混用的历史，因其词源中都有“结束”之意。在演变中，华彩成为大乐段结束之前，供独唱独奏声部进行自由即兴的专门名词。早在莫扎特的古典协奏曲之前一百年，巴洛克炫技咏叹调的华彩就已高度成熟，甚至是表演者和听众最热衷的段落。十八世纪下半叶的古典协奏曲华彩段也依循声乐表演的惯例，其地位更为牢固，稳定在每个乐章的尾声齐奏之前，留出一个延长音，告诉听众，开始要玩“花活儿”啦！
由于华彩段如此受欢迎，在海顿和莫扎特的时代，不光是协奏曲，连有些四重奏、钢琴奏鸣曲、歌剧唱段都有类似的华彩段。但由于现代演奏家歌唱家大多丧失了即兴演奏演唱华彩的能力，如果作曲家没有在谱面上将华彩段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写明，现代人就能省则省了（譬如格罗夫辞典上举例，莫扎特歌剧《魔笛》序曲后的第一个编号分曲，夜后三宫女的重唱，她们依依不舍地向昏迷中的王子告别，离场前应该有一段三位歌唱家的华彩唱段。如今谁在现场或唱片里听到过？）
切莫以为古典时代的华彩段是任意让独奏独唱秀个人技巧的独角戏，在那个理性主义当道的年代，华彩和巴洛克时代滥觞的纯炫技不同，而是有固定的格式、套路和音乐功能性。和莫扎特同时代的作曲家和理论家涂尔克（Daniel Gottlob Türk）总结过“华彩十大法则”，例如不能过长；不能离题万里；不能离主调太远；不能在一个速度和节奏中停留太久，要有自由感觉；怪异新奇的不协和和声可以有，但不能充斥等等。更妙的是，涂尔克提出，华彩段给听众的印象应该是一种“有秩序的无序”，它要像是一个梦，突然在短短几分钟内脱离了正常秩序和意识，然后重新回到由齐奏加强了的秩序感，结束就像是梦醒时分。
涂尔克说出了协奏曲（也是古典主义时代中大部分音乐体裁）中华彩段精要之处。现代人总有一种错误印象，像海顿、莫扎特这些古典主义音乐结构匀称、速率划一，秩序感是首务。没料到，十八世纪音乐家们恰恰精心设计了暂停秩序，让自由和梦逸出的华彩段！这是多么完美的设计！它不是革命、不是颠覆，而是和秩序相辅相成的游戏。
现代号称“权威演绎”古典时代作品的音乐家们看到涂尔克下面一条法则，更要汗颜不已了：华彩段演奏时，听起来应该像是音乐家在这一刻临时起意，即兴挥洒而出的！在我浅陋的印象中，现代钢琴家中只有古尔达和那位委内瑞拉女钢琴家Gabriela Motero有这种能力。不过，涂尔克也体谅地补了一句，为了避免风险，演奏家也可以事先写好，或是打个草稿。如果熟悉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会知道在其乐章尾声部分，常常有极自由的段落。如果你在键盘上亲手演奏，弹到这里，无论手感和音乐，都会觉得天地顿时一宽！这就是华彩段遗留的痕迹。如果是贝多芬本人来弹，当然会另有一番风景和天地了，只恨当时的乐谱出版商只印了这一版。
随着浪漫主义时代的到来，音乐秩序本身发生了革命。有意思的是，华彩段原本属于自由空间，但其发展走势却和总体趋势相反，演变成由作曲家事先给定，演奏家照本宣科即可。这种自由程度，随着现代客观主义的兴起，就变得毫无呼吸空间了。尤其是在演奏十八世纪的协奏曲时，作曲家留下的华彩段被刻板复制了无数遍，早已失去“梦和自由”的光彩和原意，变成了多人令现代演奏家有些尴尬的“阑尾”。
有点可笑的是，不少莫扎特协奏曲遗留下好几个华彩段，于是按照现代人的逻辑，就把写作时间靠后的那个作为定稿，印成标准版供人膜拜。殊不知莫扎特留下的不少华彩段很可能只是他写的一个供现场发挥的“草稿”，就像演讲人事先信笔写下的要点，谁能料到这位大天才亲自演奏时，会在这场瞬时的梦境中，变幻出怎样的创意呢！
三
兜了一个几百年的圈子之后，让我们回到眼前的这场“华彩之争”吧。有了前面这个背景，我们便能理解，阿巴多所主张的莫扎特华彩，其实并无充分的历史权威和音乐根据，只是一种被重复了无数遍的保险选择（霍洛维茨骂这段华彩听起来“愚钝”）。倒是格里茂主张的布索尼华彩，更富于灵感，尤其是从主题中又生发出一条甘美的低音旋律。当年看过Peter Gelb（没错，他就是大都会歌剧院现任CEO，当时他全程负责霍老的演艺经纪和媒体节目）拍霍老在米兰和朱利尼合作莫扎特第23，弹布索尼华彩。当第一乐章华彩段中的这一句出来，真有灵光一现的感觉（我将两段华彩分别摘出来，前后放在一起供对比，第一段是Naxos耶诺•扬多弹的标准莫扎特华彩，第二段即为格里茂弹的布索尼华彩，请点击[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oRFOWPZT7SU/]收听）。
这场华彩之争之后升级为两位艺术家彼此杯葛。格里茂声称选择哪一个华彩是独奏家的prerogative——世袭特权。她说得大致不错，但只说了一半。在历史上，这是作曲家与独奏家身份合二为一时的特权。我猜度，恰恰是这一点，让谦谦君子阿巴多无法容忍。毕竟，他人再随和，也是一位现代意义上的指挥。这就是冲突形成的另一个历史关节点了。
正是在华彩段逐渐“固化”的时期，指挥的身份地位开始彰显膨胀。由于演出场地急剧扩大，导致乐团扩编，乐器种类加多，原本由首席小提琴挥弓或羽管键琴边上的作曲家挥舞乐谱纸打拍子的做法，有点像是蚍蜉撼树。同时音乐中的秩序被新一波革命搅乱。乱世出英雄，舞台上的新职业——指挥就如同独裁者拿破仑一般登场了。在交响舞台上的百多号人中，唯有指挥一个人拥有全本音乐密码——总谱，其他音乐家拿到的只是零碎不全的信息记录，只能俯首听从指挥调配。指挥逐渐成了一人之下（作曲家），万人之上（乐手和听众）的“九千岁”。
虽说在协奏曲华彩中，指挥只需垂手而立，等待独奏结束华彩的颤音出来，按理这块不属于指挥的空间。但正由于自二十世纪以来，指挥家是“音乐圣灵”直接合法代理的“教皇”，在舞台上的那一刻拥有了对“总谱圣经”的唯一权威。所以，只要写在谱纸上的音符，都是他的管辖范围。这次，格里茂要挑战的正是这一权威，试图复辟独奏家的历史合法性，阿巴多怎能不怒呢？
最后附笔
张克新先生的博文在一些细节上没有说清楚。其中有一个关节还可以为格里茂扳回不少同情分——无论阿巴多大师多么不喜欢格里茂的演绎和华彩段选择，在乐团合奏录音时，他都容忍了，顺利录完。但在乐团解散后，两人回录音室进行“修补”，阿巴多才提出让格里茂弹弹莫扎特华彩。格里茂尚未练过，于是匆匆练习后，视谱演奏，单独录了一遍。但据格里茂后来声称，此举只是出于对大师的尊重，为了让他高兴，并不意味着她同意改变华彩段。之后，当阿巴多提出要把后来弹的莫扎特华彩，修补合成入乐团录音，格里茂明确拒绝。在这种情形下，大部分有艺术自尊的独奏家恐怕也不会答应。有人认为，唱片制作人作为艺术家的协调人，在这种场合下缺位，是事情闹那么大的原因，说得很中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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