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就是刘德海,刘德海就是琵琶
吴蛮 于 2020.04.15 15:20:30 | 源自:音乐周报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00.00/0

新冠肺炎疫情的蔓延搅乱了人们的生活,让人焦虑。前几天,我心里有一股莫名的忧伤,拿起琵琶演奏一段法国作曲家圣-桑的《天鹅》,有朋友说听了音乐后想哭。冥冥之中似乎在告诉我什么……

4月11日早上醒来,手机里铺天盖地地收到来自各处的讯息:我的恩师刘德海老师仙逝了——中国琵琶界的泰斗,著名琵琶演奏家、教育家、作曲家刘德海于北京时间4月11日14时25分在北京去世,享年83岁。

那位弹琵琶的大叔

我与恩师刘德海结缘于一部电影。1976年的一天,电影院放映纪录片《百花争艳》,年少的我被银幕上那个演奏琵琶的大叔深深吸引。只见他十指神奇地飞舞着,发出我从未听过的声音,气势磅礴,强大的力量震撼着我。父母说:“那是琵琶曲《十面埋伏》,演奏的老师叫刘德海。”从此,刘德海和琵琶曲《十面埋伏》便印在我心里了。

1982年,我进入中央音乐学院学习琵琶演奏。一天下午,我的琵琶老师、弹拨学科主任邝宇忠教授敲开我的琴房门,非常慎重地告诉我,“吴蛮,你下学期被挑选为刘德海老师的学生”,并嘱咐我要好好学习。我脑袋“嗡”地一声,不敢相信:我真要做那位《十面埋伏》琵琶神大叔的徒弟啦?!命运有时真的如此美好,被他选为学生是我人生中的大幸事!

从鲍家街到和平里

师父(我喜欢这样叫他)个子不高,皮肤白皙像个书生,性格开朗,话很多,爱说笑话,说笑中带着南方人特有的内敛含蓄,激动时也爱比手画脚。他喜欢吃,也爱自己动手做菜,烹饪技术一流。

上世纪80年代初期,师父家还在北京和平里中央乐团的宿舍楼居住。从音乐学院所在的鲍家街到和平里,要转两次公交车,加上走路,我背着沉重的琵琶,每次来回路上要花两个多小时。然而对作为学生的我来说,这都不是问题。他精彩生动的讲课,分秒都值得我奔波。后来师父看我背着琴挤车很辛苦,说:“你下次不要带琴了,用我的琵琶。”当我第一次抱着纪录片《百花争艳》里弹《十面埋伏》的那面琵琶时,激动不已,不停地上下抚摸着琴背,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太激动,好好弹琴,弹出师父要求的好听的琵琶声音。”

那时,师父正当年,演奏与创作达到鼎盛时期,外出演奏任务非常繁忙,所以,我们都非常珍惜师生面对面上课的机会。师父常给我超时加课,一去上课就是大半天“泡”在他家。师父的厨艺是琵琶界公认的。对我这个住宿舍、常年吃食堂的学生来说,去师父家不仅是上课学习,还能打牙祭,那是何等幸福快乐的事啊。

每次上课接近尾声,师母都会手里拎着菜,怀里夹着一份北京晚报进门了,这是“暗号”,提醒师父该下课了。随后,师父一边围上炒菜的围裙,一边仍然不停地总结我们上课的内容。我的肚子已经咕噜咕噜地叫着,难为情地用琵琶声遮掩一下。师父说:“留下来一起吃饭吧。”“谢谢师父!”我迅速地回答,盼望能多多尝到师父的手艺。他做的菜和他的琵琶艺术一样,富有色彩,自成体系。

用作品探究世间万物

《牧场之家》《达姆达姆》是刘德海老师在上世纪70年代改编自外国民歌的琵琶热门曲,而从《浏阳河》《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游击队歌》《马兰花开》等多首中国歌曲改编的琵琶独奏曲中,已经可以看出他自己的演奏风格趋向——灵性十足,追求传统与新观念结合的多样化音乐方式。

有一天,师父给我一页手抄乐谱让我试奏,谱子中有许多右手反弹新技法,我演奏得磕磕巴巴,师父说:“你先拿回去试试吧,我下周再给你下一页乐谱。”一周后,我又拿到一段长长的旋律,优美好听,但不容易弹好。几周过后我终于“解锁”了完整乐曲,那是师父创作的琵琶独奏曲《天鹅》。我生平第一次亲身参与和见证师父的创作,深感荣幸。他也鼓励我,要我完成一首自己改编的乐曲。

那之后的三十多年,他的创作灵感便如泉涌,佳作频出,“人生篇”有《天鹅》《老童》《童年》《春蚕》《秦俑》等五曲;“田园篇”有《故乡行》《新中花六板》《一指弹》《金色的梦》《天池》等五曲;“乡土风情篇”有《踏青》《磨坊》《纺车》《陀螺》等九曲;“宗教篇”有《白马驮经》《滴水观音》《喜庆罗汉》《菩提歌》四曲;“怀古篇”有《长生殿》《昭陵六骏》等,从童心稚趣到思古情怀,反映了他的文人精神追求和自由奔放的想象力,他有一颗充满活力和对世间万物充满好奇的“老玩童”心。

音乐理念激励吾辈前行

刘老师提倡音乐从心所欲,强调音乐的创意。对琵琶发出的声音尤其敏感,每个音符,包括泛音、长轮都应有无数的音色变化。他曾经的爱好是装电子管收音机和音响,但最终还是选择琵琶演奏。他喜欢讨论很多音响问题,比如,如何控制琵琶声音,使其尽量美好地展现在舞台上,是我们上课中谈到最多的话题。所以,他后来自己写的多数作品均注重各种音色和音响,包括起伏的动态。师父也很会唱歌,地方民间音乐曲牌他都喜爱且熟悉,早年在舞台上他曾边弹边唱。因此他的音乐有非常强的歌唱性,他右手轮指和左手揉弦都会“唱歌”,唱到人心里。这些都源于他深厚的传统音乐功底。

课堂中,我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右手轮指角度和左手揉弦方式,想看出门道:为啥师父的音色那么美好?后来我发现模仿表面动作是愚蠢的学习方法,而且我的手指条件与他那双为琵琶而生的松弛有力的大手无法相比。在演奏方法科学正确的情况下,我要从音乐的视角去理解,用心感受、仔细聆听,寻找我认为美好的音色。

除了音乐功底深厚、先天条件优秀,师父的勤奋刻苦也是有目共睹的。他17岁跟随林石城先生习琴,林先生和林师母都曾告诉我:“刘德海是特别用功的学生,他练琴是拼命三郎。上海的冬天很冷,他会在冰冷的环境中坚持练习长轮子。”话语中带着对得意弟子的欣赏。

刘德海老师的音乐理念已在他一贯的艺术追求中清晰体现——学习百家,兼收并蓄,在传统基础上形成自己的艺术思想和演奏风格,创造新的发展。 他是琵琶的“弄潮儿”。他对琵琶情有独钟,一生都献给了琵琶。有人曾调侃说他是“琵琶精”。其实没错,他就是琵琶,琵琶就是刘德海,二者无法分割。在我的演奏生涯中,他的理念给予我极大影响,他的创举和理念是激励我前行最珍贵的人生礼物。

开创琵琶新篇章

中国琵琶,由西域传到中原,在唐朝迎来第一个盛世。清朝是第二个琵琶演奏高峰时期,从华秋苹、华子同到《南北二派秘本琵琶谱》,再到李芳园《南北派十三大套琵琶新谱》,琵琶音乐有了更加完整的文献,五大演奏流派纷呈盛世,也显示琵琶在中国音乐历史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地位。

20世纪,以刘德海为代表的琵琶大师开创了琵琶的第三个新篇章。这个时期,从乐器构造、材料制作、声响色彩、演奏手法等均更上层楼;琵琶广为大众所喜爱,成千上万的爱好者追随和研习;在传统的基础上创造了琵琶又一个新高峰。

1960年,他首次演奏吕绍恩创作的《狼牙山五壮士》,在乐曲结构内容和技术技巧上对传统乐曲实现较大突破。1972年,他和吴祖强、王燕樵合作创作琵琶协奏曲《草原小姐妹》,首开琵琶大型协奏曲之先河,大大提高和丰富了琵琶的演奏方法,对现代琵琶演奏艺术起到很大的推动作用。

他仙游去了

1988年,刘德海老师在北京音乐厅举办了第一次师生音乐会。那是两代琵琶人第一次聚会的历史时刻。记得师父特别开心,虽然音乐会前琐事颇多,包括演奏人选、场地、曲目内容、节目单文字、宣传活动等他都要细致安排,但他每天都挂着喜悦的笑容。

  • 前排从左至右为刘德海、肖鑫华。后排从左至右为吴蛮、杨靖、吴玉霞、李光华、张强。
  • 1994年,香港中国音乐节(现在已不存在)举办“海内外琵琶三代人音乐会”,我荣幸地代表年轻一代与刘老师、王正平先生(已故台湾演奏家)同台演出。多年之后再见师父,他非常高兴,希望我有机会回北京去家里吃饭,我答应要再去上课聆听教诲。然而却再未能实现,这是我的终身遗憾。

  • 左起:作曲家陈能济、刘德海、台湾琵琶家王正平、吴蛮、香港中乐团艺术总监石信之
  • 前几天突然鬼使神差地拿出刘老师编著的《每日必弹琵琶练习曲》一首一条地学习研究。今天再次看着眼前的绿色乐谱封面,忍不住眼睛潮湿。

    他仙游去了!去到另一个极乐世界,带着他的琵琶智慧去天堂展示他的风采,那首浓郁风味的“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响彻天际云中……

    “啥时来家上课啊?”

    师父,我听到了!

    吴蛮 4月11日写于美国圣地亚哥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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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2020.04.15 22: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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