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交响乐像“小说”,巴赫大提琴无伴奏就像“三字经”
廖阳 于 2019.04.10 21:54:58 | 源自:澎湃新闻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10.00/20

巴赫为大提琴写的六首无伴奏组曲历来是大提琴家的“试金石”,因为难度太高,有人甚至将之与巴赫小无并列,并称大提琴家和小提琴家的“噩梦”。

这些年来,大提琴家王健在国内外舞台演奏全套巴赫大无十几次,其独具一格的演绎,成了不少人心里的白月光。

王健说,如果说交响乐像“小说”,巴赫大无就有点像“三字经”,“就这么几个字,你一下子听不懂,但你看进去的话,它的想象空间是无比宽广的,就因为它非常简洁,点到为止。几乎所有人都看得懂小说,但看得懂三字经的人不多,看懂了三字经,你会发现里面的学问不得了。”

追逐巴赫大无是一辈子的事

澎湃新闻:你最早接触巴赫大无是什么时候?

王健:应该是十岁左右,那时候开始学习这套作品,一个音一个音拉,慢慢拉熟了就有一种感觉。当时改革开放刚开始,我上学正好撞上这段时间,很多国外外宾、领导人会到上海音乐学院访问,我们这些专业比较好的小孩总会被拉出来表演。我们就演了很多次巴赫大无,当然不是全套,太小了,就拉了几首。

澎湃新闻:当时对这套曲子有什么概念吗?

王健:没什么概念,就觉得听起来很顺,很好听,就像你第一次吃到好吃的冰激凌,后来才理解它真正的含义。学艺术必须要有感觉,我当时虽然说不出它有什么美,但就是有感觉。

澎湃新闻:有人说巴赫大无就像巴赫小无一样,是大提琴家和小提琴家的噩梦,为何?

王健:首先它非常复杂、非常难。

弦乐器不管是小提琴还是大提琴,都是以旋律为主,都是模仿人声,是歌唱性的。但巴赫写这套作品,不光有歌唱,在和声、节奏、多声部对位等方面都非常复杂。巴赫当时惯用的乐器是管风琴,它是多声部的,所以他写出来的音乐非常有立体感,这对小提琴和大提琴就是一种挑战,因为我们的乐器基本不以多声部见长。钢琴是多声部的,双手下去有十个手指可以弹琴,我们用尽全身力量只能拉出一个音,所以技术上有很大挑战。

另外,这套曲子的渲染很少,非常纯净。

我们听的交响乐可能像“小说”,渲染了很多情感、情节。巴赫大无有点像“三字经”,就这么几个字,你一下子听不懂,但你看进去的话,它的想象空间是无比宽广的,就因为它非常简洁,点到为止,反而给你的想象留下更大空间。挑战在于,你必须有能力去想象。几乎所有人都看得懂小说,但看得懂三字经的人不多,看懂了三字经,你会发现里面的学问不得了,它会刺激你去探索,而不是告诉你怎么回事。

澎湃新闻:罗斯特罗波维奇曾说“这是自己60岁之前绝对不敢录制的作品”,并在64岁时录了一次巴赫大无,你怎么看?

王健:老罗毫无疑问是大提琴家中的泰斗,在我看来,有史以来没有人能超过他的演奏,他在我心中永远是最耀眼的一颗明星。

他说这句话让我们小辈无地自容,他都这么说了,我们哪还有脸来录这套作品。他是谦虚了。他说这句话,我们应该理解为他对这部作品很重视、很珍惜,因为它是所有大提琴家手里的宝贝,是我们藏在心底的。我看他二十岁已经录得很好了,他只是非常谦虚,不像我们狂妄自大。

澎湃新闻:是不是要有一定的人生阅历和积累,才能更好地解读这套作品?

王健:是的,越有人生阅历越能理解,但并不意味着年轻的时候就一无所知。人性里美好的火苗是天生就有的,就看你怎么去保护和维持火苗,这是非常重要的课题。音乐和艺术的作用,就是让人感受到心里这颗小小的美好的火苗。你能感受到这颗火苗,你会觉得人生还是很美好的。

澎湃新闻:2005年你就录制发行过巴赫大无,回过头看,怎么评价当时的自己?

王健:我不敢听,拉得太差了,只能说是皮毛上的理解。有些还可以,但从总体来说还是差得太远。这是无止境的。我们的能力几乎永远跟不上它的要求,你只能努力地追逐它一辈子吧,但问题是你还没追上它,你就该退休了。

澎湃新闻:所以你现在对它的理解和十几年前完全不一样了?

王健:不能说完全不一样,只能说比以前更丰富了,看出了不同角度,以前可能只看到正面、侧面、背面,现在可能在正面和侧面之间还看到一个侧面。

澎湃新闻:有机会的话会重录巴赫大无吗?

王健:我看大概不可能,因为我的知名度还没达到那个程度,现在你必须有网红式的知名度,才有机会录制唱片。现在很多唱片公司,卖的不是唱片,是照片,只看脸。唱片公司一个个都是帅哥美女,琴拉得好吗?不多,但是他们卖得动。不像老一代演奏家,有几个长得好看?

澎湃新闻:你主观意愿上会想再录一次吗?

王健:我是一个做减法的人,只要我还能拉琴,只要还有人听,我就非常知足了。非要强迫大家听我的音乐,没必要。

澎湃新闻:你曾说大提琴都是拉给自己听的,那你一般会在什么时候给自己拉巴赫大无呢?

王健:我们演的最多的是协奏曲,德沃夏克、埃尔加……每年要演很多次,当你不想练这些作品,但还想拉琴,肯定会拉巴赫,因为每一次拉得感觉都不一样,它给你搭了一个讲故事的框架,但是故事每次都不一样,可塑性非常强。

澎湃新闻:巴赫大无这么难,当在台上意识到自己拉错了,你的心情通常是怎样的?

王健:巴赫大无就算只差一个音,就跑到另一个门里,跑不回来了,完全散架了。这个心情是我们不愿意回忆的。你拉着拉着突然错了,天呐,你会想下一小节是怎么回事啊。就像做梦,你突然发现自己在悬崖上,你是往下跳,还是往回爬?没上过台的人是没法体会的。

只能说我们胆子比别人大一些。历史上很多大师因为演奏失误,比如忘谱了,受刺激了,就不上台了。里赫特(钢琴家)就出了好几次事故,后来弹音阶都放谱子,后半辈子弹琴都用谱子,和背谱没两样。

世界上没有任何大师敢说自己没出过错,也没人敢说自己不会忘谱。《纽约时报》首席音乐评论家最近就写了一篇文章讨论“到底需不需要背谱”,他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我们是听音乐而不是耍杂技,不像走钢丝绳,下面不放网有人才觉得过瘾。但我还是会要求学生,一定要背谱,不能偷懒,这样才有足够的熟练程度,就像上了保险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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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音乐不是技术而是心灵的交流

    澎湃新闻:没有挫折的人可能做不了好的艺术家,因为艺术反映的都是人生的曲折,都是人生的甜酸苦辣,你一路走来似乎都很顺,有过巨大的挫折吗?

    王健:很多音乐家并不完全是通过自己的经历来体会音乐的,你认识的朋友或你听到的故事,如果你是敏感的人,你都会有体会。人生的酸甜苦辣,从广义的角度来说都差不多,但每次说起来你还是会很感动,这就是人性的表现吧。

    作为音乐家,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你必须要非常敏感,要很认真地体会这些情感,然后用音乐把它表达出来。好比同样的经历,有些人会有很深的感触,写出让你很感动的文章,总结出很让人感慨的体会,有的人生活很苦,但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很麻木地就这么过去了。人是不一样的。

    澎湃新闻:一个人的思想深度、言谈水准,和他的音乐水平是否直接挂钩?

    王健:会不会说话不一定代表这个艺术家的演奏水平如何,有人演奏起来非常动人,但他不善于用语言来表达自己,两者并不具有直接的联系。

    但我一直想提醒一些学生,音乐首先是要体会心灵中的感受,而不是一门技术,不是拿来显示自己能力的东西。它是心灵交流的工具。每次演奏时,你就要想,我一定要进入这个境界。好比,我们说起人生中最让自己感慨的、伤心的事,一定是几个好兄弟喝了一堆酒之后说起来。为什么人喜欢喝酒?就是为了畅所欲言,为了追求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心灵的沟通。人与人需要沟通。音乐也是这种作用——你听到某段音乐,心灵突然打开了,你会觉得不孤独。有一些学音乐的孩子还不理解这个,他们演奏完全就是为了表现技能,没有努力进入这个境界。

    我从小一直被人问,为什么拉琴时脸上苦大仇深,非常难看。我承认,但是没办法,有这个表情是因为我想进入这个境界,就像人想要喝醉一样,你不进入这个境界,你体会不到这种感受。马友友也是这种表情,他也在追求进入这个状态。所以说,进入境界非常非常重要。

    澎湃新闻:你对教学是有兴趣的,什么时候会考虑带学生?

    王健:我已经50岁了,还能拉多少年呢?60岁以后还是可以拉的,但我敢保证质量是会下降的。

    我们的要求太高了,首先是音准,差一丝一毫都不行,别人可能不知道原因,但会不舒服,就好比颜色不对、衣服没穿对、纽扣纽歪掉。

    还有身体机能的控制。弦乐是非常难的乐器。钢琴一个动作一个音就出来了,但我们制造一个音,双手有非常多“反人类”的动作。所以为什么学小提琴一开始会像杀鸡?没办法,必须先杀几年的鸡,才能发出声音来。我们发一个音已经很困难了,更别说一大堆声音了。所以弦乐演奏家的衰退绝对早于钢琴家,当然,我们可以比声乐艺术家坚持久一点,最好的是指挥啦,他们可以晃一辈子。

    拉不动的时候,我肯定会做教学,还能干什么?但我要强调,真正能成为伟大演奏家的孩子是不多的。中国琴童4000万,能成为大师的没几个。这个火苗太珍贵了,他必须要有巨大无比的敏感,才做得出来,一般人能感受到,但是做不出来。偶尔碰到几个这样的天才,那是不得了的事情。

    斯特恩(小提琴家)帮了很多人,老一代演奏家很多都是他培养出来的。我问他为什么花这么多时间培养年轻孩子,他说,这种才能太珍贵了,碰到了就有责任全力以赴把他培养出来,否则音乐的火炬接不下去。我希望以后有机会撞上这样的孩子。

    澎湃新闻:你会怎么扶助这样的火苗呢?

    王健:他一定要知道拉琴是干什么的。拉琴是心灵的交流,是修身养性。好比吃饭时喝茶,和茶道中喝茶是不一样的。在茶道里,你是通过味觉的仪式感,去感受更加高尚的东西。

    为什么古典音乐很多东西流行音乐没法比?因为我们有仪式感。一个人走上台,孤单单往上一坐,大家都静心听他拉琴,这就是一种仪式感。

    现代的中国文化非常缺乏仪式感。什么都是嘈杂,什么都是一大堆人,不讲究严肃,严肃甚至成了贬义词。这是很可怕的。一个文化不尊重“严肃”两个字,这个文化是没有价值的。

    高等艺术必须要努力推广,这是可以从根本上提高国民素质的。为什么?喜欢艺术的人、对艺术有感觉的人,他一定是喜欢美的。对美有追求的人,他一定是对自己有要求的人。一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他一定是在社会上负责任的人。但现在社会上很多人,对自己都不尊重,对美没有感觉。

    澎湃新闻:不管是50岁生日大家给你送祝福,还是采访出来大家很自觉地转发,很多人发自内心地敬重你、喜欢你,你的人缘似乎特别好。

    王健:非常幸运。你和亲密好友的人缘好,和大众的人缘好,原因是不同的,因为绝大多数人并不了解我。最主要的一点可能是,我喜欢简单,我反感装腔作势、不实事求是、浮夸。我认识的一些音乐家有这个毛病,比如耍大牌,这是没有信心的表现。音乐只要是你用心拉出来的,你总会有你的听众,没有必要期待所有人爱你,否则会很累。

    做人的原则是,把自己做好,别人喜欢你那是你的福气,别人不喜欢你你也不用太在意。有些演奏家因为工作特征,就想征服所有人,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奢望,这也是不可能的。

    澎湃新闻:到了现在这个阶段,你还有特别钦佩的大提琴家吗?

    王健:当然有,比如罗斯特罗维奇,他把大提琴演奏的水准推向了新高度,而且给我们创造了这么多新作品。还有卡萨尔斯,他的演奏具有哲理性,非常让人震惊。近代有马友友,他为我们华人闯出了一片天地,等于一个德国人跑到中国唱京剧,而且居然在中国成为第一把手,太难了。没有他,华人音乐家在西方还要花很多努力站住脚。

    澎湃新闻:年轻一辈的华人大提琴家,还没有人达到你和马友友这样的高度。

    王健:肯定会有,这需要时间,而且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方便。

    国外的演奏家主要是在自己的国家演出,他们有自己的音乐市场,当时的中国没有市场,我们只能在国外拼搏,竞争太大了。就像指挥家汤沐海曾说的,中国音乐家要在国外拿到同样的荣誉,必须比本地音乐家好出10倍,必须有压倒式的优势,才有可能和他们竞争。

    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中国现在有自己的市场了,有很多剧场,不停在演出,都是世界一流乐团。这太让人开心了。所以我现在的演出基本一半在国内,从十几年前开始,国内的演出越来越多。

    澎湃新闻:未来不拉琴之后,除了教学,你还会干什么呢?

    王健:除了拉琴和教学,我就希望多陪陪女儿,把她好好养大。我生女儿时年龄比较大了,不想看她孤单,所以现在就想把身体锻炼好。

    如果她很喜欢学琴,我不会阻拦她,也不会逼她,就让她自己体会。当然我会全力以赴帮助她,但也要看她有没有天赋,如果觉得她没有天赋,我会跟她说的。

    澎湃新闻:你觉得天赋会遗传吗?你的父母都是西安音乐学院高材生,父亲也是拉大提琴的。

    王健:我不信。我觉得后天的熏陶肯定是有道理的,我女儿天天听我拉琴,熟悉是肯定的。但一个人对音乐本真的敏感,是偶然性的,是化学反应。最主要还是后天的熏陶。同样的两个孩子,在音乐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他对音乐的接受能力肯定比一般的孩子要强,这是后天的,不一定是先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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