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 如果力与美必须兼得
贾晓伟 于 2017.09.16 11:05:56 | 源自:深圳特区报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10.00/20

时常有乐迷交流听贝多芬的心得,惯性说法通常是在乏味的现实环境里,一曲贝多芬给人带来了洗礼与震撼。通常我会问对方,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而不是在“伟大”与“神圣”的概念里,轻易完成自己与贝多芬的“同在”与“同构”。那种瞬间被雷声叫醒,挣脱镣铐,越狱般的快感,需要一番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回味“小玛德兰点心”滋味的功夫,从第一口舌尖触电,到第二口以及第三口慢慢弱化,内在绵延,直至最后河流汇入大海,个人完成与无限的相连。诗人瓦雷里《消失的酒》写的也是这个意思:作品,成就了“醉了波涛”的祭奠大海的酒。让乐迷举证说出“小我”怎么变成“大我”,做出巨大而复杂的证据链,无疑有难度。

这主要在于人们耳熟能详的文化人物最难描述,道出新意。用肖斯塔科维奇在《见证》(此书的真伪存在争议)里的话来说,一个个偶像是浇了汁的肉冻,已经硬化,很难再见庐山真面。乐迷听贝多芬,被他的“力”征服,一如卡夫卡所言,是找到了劈开心灵冰海的“利斧”。贝多芬“力”的一面也呈现于他作品的整体面貌,是高山大海般的存在,屡屡被世界作为统一答案来读解。在二十世纪,战争与革命等诸多与“力”勾连的命题,与每个人相关,贝多芬音乐里“力”的内涵要多于任何其他欧洲作曲家(他甚至被说成人类解放者的象征)。但“力”呈现于他的整体,“美”,却在细节。乐迷重复他“咆哮”的不凡口气,而太少言说其作品里的轻声细语。贝多芬由此仿佛“旧约”里怒气冲冲的耶和华,而没有了“新约”里人子慈爱的一极。其实,就贝多芬对待侄子卡尔的故事来看,他有慈父的一面。如果仔细听贝多芬的作品,其人性的温暖,细节的精雕细刻,尽是巧夺天工般的“美”。读解贝多芬的细节之“美”,才是认识他的关键。

而近年来消解旧时偶像,让“昨日的世界”灰飞烟灭,坐实“诸神的黄昏”这一预言,是二十世纪无所不在的“杀父”情结的惨烈恶果。1989年辞世的奥地利小说家伯恩哈德,在《历代大师》里借一个人物之口奚落贝多芬:“你看贝多芬,这位执著的抑郁者,国家艺术家,地地道道的国家艺术家,人们赞叹他,但归根结底他是一个令人十分厌恶的现象,贝多芬的一切或多或少是滑稽的,如果我们听贝多芬,那么我们不断地听到的是滑稽的手足无措,即使在他的室内音乐作品中,我们听到的也是轰隆作响、气势磅礴和进行曲的愚钝。”

这段话里,有概念偷换。“国家艺术家”是伯恩哈德的个人说法,指的是被官方认可的艺术家,但贝多芬当年可没有什么“国家”概念,他是一个“个人”,单干户。另外,贝多芬的室内乐作品,“进行曲”的色彩已经淡化,尤其是晚期四重奏,几乎是一曲曲挽歌。那是将交响曲规模的构思浓缩,“英雄”的影子投入无情的时间流水里,回响着“个人”的无助与悲痛。伯恩哈德揶揄贝多芬的“力”,贝多芬的“美”则被完全忽略。这种以偏概全,甚至肢解般的解读,其实是让贝多芬之灵在当下咆哮。我们在许多自以为是与戏谑里,已经再度放逐了英雄般的尤利西斯。即使他经过千辛万苦归来,也“昨日的世界”不再,朱颜尽改。时代在文化整容术里打碎了所有旧日空间,人人相杀、互怼已成时尚。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贝多芬的话,那就是“独立”。一个人,兀自伫立在星空之下,一如高山大海在星空之下,热爱着自己的命运并承担它。贝多芬是克尔凯郭尔一生要做的“那个个人”,因此他对作曲法的重大贡献,是让引子、尾声与连接部分全部独立,赋予深刻的意义。每一个细节都有重量与浓度,绝不稀释与敷衍,从无苟且与含糊,确定无疑。他的线条也异常清晰,块面完整而复杂,节点令人回味。

而贝多芬的人格与作品在今天遭遇的误读,是言说的“鼠疫”所致,也没什么。他终要在到位的解读里复活。当概念化的见解随硬化的面具一起脱落,他的心跳与呼吸会被听见。没有谁能真正伤害他,他已经是“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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