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蛮:中国民乐西洋化,是败笔
廖阳 梁严艺 于 2017.04.09 18:37:50 | 源自:澎湃新闻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10.00/40

吴蛮是地道的杭州人,气质温婉,家人却为她取了一个十分不南方的“蛮”字,希望她性格上强一点,野一点。

在国内琵琶界,吴蛮年少得志,少有匹敌者,因为不想过一眼看得到头的生活,因为想看世界,她毅然选择了远走美国。

出国后,从天下掉到地下,吴蛮感到了“无人相识”的寂寞。抱着琵琶走上台,西方媒体甚至找不到词来形容她的演出,只能一味夸她“美”。

靠着一股蛮劲,吴蛮生生闯出了一片天地。

许多作曲家为她谱写琵琶作品,有独奏曲,也有和交响乐队同台的协奏曲。电子乐、爵士乐、现代音乐、先锋音乐,她几乎尝试了所有可能的音乐形式,累积了一百多首琵琶新曲。

她在现代性上不断开发琵琶,越来越多的异乡人知道了这件寄托着中国文人性格的传统乐器。

在她之前,从未有人想到,民乐器可以以如此高级、深刻的方式与西方音乐交流。吴蛮成了中国音乐的代表,西方音乐家窥看中国音乐的数据库、窗口和桥梁。

对于今天这样的成绩,吴蛮坦言这是自己应得的,“我尽量对自己严格要求。我在国内已经在金字塔的顶上了,到了国外难道要扑在地上?”

现如今,吴蛮更希望自己成为音乐家,而不只是一个琵琶演奏家。

“我以前是演奏家,因为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怎么演奏一件乐器上。现在,我考虑的是怎么用音乐去表达,怎么用音乐跟观众交流,我追求的是文人的东西,希望有深刻一点的音乐出来。”

【对话】

像海绵一样打开视野

澎湃新闻:1980年代在国内,你年少得志,是明日之星,后来怎么想到去美国?

吴蛮:当时我在中国很顺利,从小学琴,又进了中央音乐学院,全国比赛得第一名,然后留校当老师,特别顺,但我好像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就是当一个老师。

可能是因为我的性格关系,我性格比较好动,好奇,也有点叛逆吧。正好我们国家1980年代开放,出国潮兴起,很多学生都出国留学,我身边很多学西洋乐器的同学都出国了,我就想为什么学传统乐器的就不能出去?一句话,我想看世界,就离开了。

澎湃新闻:你凭着一股蛮劲出了国,是怎么打开局面的呢?

吴蛮:现在想想当时真的胆子挺大的,挺后怕的,好像没有特别的计划,就是凭着一腔热血。到了那边以后就发现,我掉入了一个文化交融的仙境,尤其在纽约,光这里我就可以看到全世界的文化,全世界的音乐——爵士、电子、摇滚、音乐剧场、实验音乐、学院派音乐、主流音乐……我就像一块海绵,视野一下就打开了。我这件乐器在那里太特殊了,虽然大家不了解,但对我而言这个机会太好了。这是一个十分有营养的环境。另外,美国人的思想很开放。这是一个移民国家,各国音乐家之间都愿意合作,乐于倾听,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成长过程。

澎湃新闻:一切从零开始最难的是什么?

吴蛮:最难的倒不是生活,而是精神上的失落。因为完全陌生,不管是文化还是语言。我那时候就是求学,投入在学英文里,跟一堆说西班牙语、俄语的成年人在一起。我也有一些音乐方面的工作,比如去中小学、老人活动中心演出,撕破脸面,反正谁也不认识我。既困难,又有一种单纯的快乐。

澎湃新闻:1990年代初你在洛杉矶演出时,美国纸媒都在报道你穿什么衣服,对你的音乐语言好像不知道怎么去描述?

吴蛮:其实那是对中国乐器乃至中国文化的陌生,所以评论我的演奏时,评论家很难从音乐角度来描述,因为他不了解这个文化,只能说这个女孩穿旗袍很漂亮什么的,音乐实质上没有什么讨论。后来慢慢地,他们会把你看成真正的音乐家,来评论你对音乐的理解、对乐器的掌控,以及对整个文化的描述。

澎湃新闻:后来好像你再也不穿旗袍演出了?

吴蛮:我去亚洲,还有台湾、香港演出,很多人评论吴蛮“穿着不是演出服的演出服在台上”。这是我自己的一种风格,我不穿旗袍,也不穿洋装。旗袍虽然很美,但我不需要突出这个标签,不需要强调我是中国来的,因为我这张脸、这件乐器已经是标志了。我更希望人家听我的音乐,把我当作音乐家,所以从此我基本不穿旗袍上台。

澎湃新闻:你花了多长时间才让琵琶跳出中国的圈子,让西方人对它有了概念?

吴蛮:我在美国27年了。应该是15年前开始,先是在音乐界里,大家开始有了概念,开始知道我的名字。当然15年前中国也在慢慢被大家熟悉,包括艺术、政治、经济等等,这也是一个大气候吧。

澎湃新闻:有人说你是生生地靠几百场音乐会慢慢打开市场的。

吴蛮:对,我不是靠一场音乐会,一夜之间被大家认知,背后我是很努力的。我一年上百场演出是有的,一年里有一半、一个月里有两个礼拜不在家。我现在已经开始排2019年的演出了。独奏会、交响乐、室内乐,和其他传统音乐家巡演,各种各样的演出形式都有。

  • 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澎湃新闻:在把琵琶推广到西方方面,你有什么经验总结?

    吴蛮:打开思路。音乐家想把音乐作为职业,你要有热情,真的喜欢,然后一定要了解身边其他的文化,不要局限于自我。这样你会看到自己的位置在哪里,知道你的文化特点在哪里,你和别人融合的时候才会非常自然。

    澎湃新闻:这些年你都做了哪些跨界上的尝试?

    吴蛮:跨界的概念很多,包括交响乐、协奏曲,古代琵琶曲是没有的,中国传统音乐也没有; “丝绸之路乐团”也是一种混合乐队,这也是跨界;我还跟世界各国的传统音乐家,比如中亚、非洲音乐家的传统乐器跨界;再有艺术形式,跟舞蹈家、戏剧家、美术家,电子乐、爵士乐、实验音乐……什么合作都有。我可以说是跨界元老。跨界是一种经验的积累,你去了解别人,也更了解自己。

    澎湃新闻:西方观众更容易接受现代的、新潮的、跨界的琵琶作品,还是传统的曲目?哪一种传播方法更有效?

    吴蛮:这有两种。有很多观众喜欢纯传统音乐,比如我的独奏会通常是我一个人唱独角戏,从古曲介绍到1960年代的曲子再到我自己创作的新曲,很多人痴迷地听。还有一些年轻人容易接受的混合作品,比较容易入门。很难讲哪一种更有效。什么样的音乐形式都有它自己的观众群,你可以喜欢青菜也可以喜欢萝卜。对年轻人来讲,我觉得只要你相信自己,你就一定会有追随者,也一定会有喜欢你的观众。从功利的角度说,没有一种捷径,或哪一种效果会更好。如果我想着走捷径,可能我走不到有今天。

    澎湃新闻:你本人更享受哪一种呢?

    吴蛮:我都挺享受的,个人独奏有一种自由度,因为传统音乐在我的血液里,我闭着眼睛就可以想象音乐。跟别人合作,就是musicianship(合作能力),那也挺有意思,那是一种创作。如果音乐家都在一个水准上,互相之间的合作会非常心领神会,很享受。

    澎湃新闻:在现代作品中,琵琶经常会扮演一种“色彩性”的角色,并没有体现它应有的价值和特色,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吴蛮:有这种现象,尤其早期很多作曲家不了解这件乐器和它的文化底蕴,会把它作为一种色彩乐器来用。这是一种初步的实践,最后你还是要听这件乐器的语言和文化。

    如果是我委约创作,我会要求作曲家了解这件乐器,跟他介绍乐器的性能、语言特点,以及中国音乐的语言特点,告诉他们这些基本元素后,再让他们去创作。

    澎湃新闻:你曾说除了琵琶外,中国民族乐器大都还没有走向国际,是缺人还是缺作品?

    吴蛮:有很多因素在里头。现在真正走向国际的,反而是我们的少数民族音乐,比如新疆、蒙古、云南的音乐,在国际上被人重视被人尊重,因为他们觉得这是非常特殊的文化。

    汉人音乐没有太多被接受,比如二胡、扬琴、古筝,有一些偏西洋了,自己的文化底蕴、乐器的性能、演奏者的审美爱好,慢慢地把传统丢失了,放到世界舞台上没有特色。有点可惜。

    我说的偏西洋,比较严厉地讲,是古筝弹得像竖琴,扬琴往钢琴靠,琵琶像吉他,出来的音乐很洋,没有自己的味道。这是现在年轻一代的一种审美,他们以为民乐器就是这样一种语言,传统没有真正听到。

    澎湃新闻:他们可能觉得这是一种走出去的方法。

    吴蛮:所以我觉得这个方法是误区。任何东西都要有自己的特点,所谓“走出去”,就是我的东西介绍给别人,他们没有,如果已经有了,干嘛要听你的?

    澎湃新闻:就像在上海曾有人用二胡拉整场的小提琴曲,乐迷会很奇怪,这是为什么呢?

    吴蛮:我也想问为什么,如果你是想炫耀自己可以用二胡拉小提琴的技术,或者学生当作练习,可以。但如果你把它作为一个二胡的主要发展方向,那是不合适的,是败笔。

    澎湃新闻:所以在和西方乐团、西方乐器合作时,你一定会坚持琵琶本身的特色?

    吴蛮:完全要坚持。

    澎湃新闻:那中国琵琶的特色又是什么?

    吴蛮:琵琶有很多文人的东西。我们经常会说“韵味”,这个词是西方古典音乐里没有的。比如古琴音乐,节奏很慢,音与音之间留了很多空白,就像国画一样有留白,这是我们音乐的特点。我们的音乐都是旋律性的,西方音乐是以和弦为结构,东方音乐是线条型的,跟中国的绘画、文学很像。

    澎湃新闻:与中国的民乐器相比,似乎中亚、印度的民乐器更能被西方音乐界接受?

    吴蛮:中亚、印度、非洲的音乐保留了自己的传统,你一听印度就是印度的,哪怕他们在弹中国曲目,听起来也是印度味。非洲也很典型,你听两句就知道不是西方音乐。中亚的传统音乐,比如木卡姆,声音一出来你就被震住了,太不一样了。这就是那个地方的文化,这样的东西才能在世界上站住。

    澎湃新闻:所以还是那句话,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吴蛮:对。这句话我们耳朵都听起老茧了,小时候没有特别亲身的感受,但到了一定年龄,像我出去以后,才理解这种祖辈传下来的俗语是有道理的。

  • 一个晚上旅行全世界

    澎湃新闻:很好奇你和马友友是怎么认识的?

    吴蛮:音乐界很小。如果你有想法,你的努力被大家看到了,互相之间都会知道。

    当时马先生有做“丝绸之路乐团”的想法(1998),很多人就介绍说你应该去找吴蛮。因为琵琶在丝绸之路里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它是通过丝绸之路从中亚传到中国的。如果你要讲丝绸之路的历史,中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国家,所以他想做这个项目,自然就想到了中国琵琶。

    我们志同道合吧,马先生问我愿不愿意加入,而我已经在做这样的事,就想介绍中国的琵琶给西方观众。如果马先生愿意做,有这样的平台,何乐而不为?

    澎湃新闻:在你眼里,这位老友是怎样性格的一个人?奥巴马曾称他是自己见过的“最快乐丰富的人”。

    吴蛮:他的音乐才华没得说,绝对是音乐大家、演奏上的天才。作为人,他是一个非常善良、非常考虑别人的一个爸爸,两个孩子的爸爸。大家看到的都是演奏家在舞台上的光环,日常生活中,他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大哥和爸爸。

    澎湃新闻:“丝绸之路乐团”是怎样一个架构,大家固定一个时间演出,然后平时各干各的?

    吴蛮:乐团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业,我们都是提早安排,一年有几个巡回演出,在亚洲、欧洲还是美洲。演出前两三天我们会在一个地方集中,比如有一站是上海,所有人就从世界各地飞来上海,排练两天开始巡演之路。音乐家大部分是在美国,也有一些在伊朗、印度、新加坡。在美国我们也是四面八方的,有在纽约、加州、波士顿的……分得很远。我们平时就是打打电话聊聊天,有工作需要就集中在一起。

    澎湃新闻:时间够吗?

    吴蛮:够。新曲子一般排两天就可以了,这是职业演奏家最基本的素养。

    团里的主要成员大概15位。平时我们也做音乐教育普及工作,比如去大学、中学,有时候会邀请当地音乐家加入,因为15个队员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有空,所以会有客座演奏家。

    澎湃新闻:《波士顿环球报》说你们是“流动的没有墙壁的音乐实验室”,你本人怎么看?

    吴蛮:这句话蛮对的,我们在做的就像音乐实验。马先生是纯西方古典音乐界的代表人物,他进入到世界音乐的行列,用西方乐器和其他国家的传统乐器揉在一起,打乱、再创作一种新的音乐语言,真的是一个非常健康的实验室。

    我们的演出曲目有好几个部分:有新写的;也有传统的,比如我来一个代表中国的琵琶独奏曲;有民歌、民间音乐改编的;还有即兴演奏,比如来一个印度的调子开始即兴演奏。

    我们就是想让大家听到不同的音乐文化,在一个晚上可以旅行全世界,对世界音乐有一种感受。音乐不是单一的,文化也不是单一的,正是因为文化多元,才有多元的音乐。

    澎湃新闻:从中国走到美国,给了你怎样一种视野上的开阔?

    吴蛮:我出生在中国,成长在中国,受了中国的文化教育,成年后又去西方生活了二十多年,这个经历对我来讲是不可多得的,特别珍贵。我能有机会在东西方的社会环境里生活,回过头看很多问题,会用不同的角度来看,思路会更宽广。

    澎湃新闻:但能让你立足的还是中国的根?

    吴蛮:根永远变不了。我的外表永远是亚洲人,我也不想变成金发,我的价值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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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度的,哪怕他们在弹中国曲目,听起来也是印度味。非洲也很典型,你听两句就知道不是西方音乐。中亚的传统音乐,比如木卡姆,声音一出来你就被震住了,太不一样了。这就是那个地方的文化,这样的东西才能在世界上站住。

    澎湃新闻:所以还是那句话,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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