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我到爱的尽头
李皖 于 2017.01.20 12:20:38 | 源自:深圳特区报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10.00/20

伦纳德·科恩(1934—2016)跟我们熟知的每一位摇滚明星都不一样,他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并且,是上半叶。在摇滚乐热潮席卷整个北美之时,他已经成年,并且,有点老了。

他比“披头士”、“滚石”成员年长十几岁,比鲍勃·迪伦大7岁,比“猫王”早一年出生。这么说吧,成为一名歌手,他其实是半道改行的。在纽约城里四处推销他的歌曲时,他得到的回答常常是:“你不觉得你做这一行有点太老了吗?”

1967年,科恩在纽约新港民谣节上首次登台,已经33岁。此时,“披头士”、“ 滚石”、迪伦早已名满天下,而他只是个新人,一只脚在门外,是小有名气的诗人和小说家,现在要来蹚摇滚乐这趟浑水。

科恩高中毕业时的理想是成为演说家。在大学念书时他当了辩论社社长,周围的死党都是诗人。22岁时,他发表第一部诗集《让我们比较神话》。被乐迷津津乐道的小说《漂亮的输家》出版于1966年,在他成为歌手之前。此前科恩还出有另外3本诗集、1部小说,有评论家称赞他“可能是加拿大最好的青年英语诗人”、“加拿大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提及那段生活,他自己说:“那时我们觉得,我们的每次会面都是人类诗歌史,不,思想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一个青年文学家,决意转行做歌手,这个人生转折饶有意味,很少有人细致地加以探究。科恩的传记作者们一般将之归因为“为了赚钱”,这是大实话,但这话显然浮泛,只是最表层的那部分事实。作为青年诗人、作家,科恩走上歌手之路,并非出自用摇滚乐打通大众文学审美的严肃抱负,他是冲着摇滚乐激动人心的生活去的。上世纪60年代,摇滚乐是最时髦的东西,也是最重要的大众沟通方式,摇滚生活性感、惊险、刺激,摇滚乐手是世上最耀眼的英雄。金钱和女人,是摇滚乐的两大主题。欲望,超乎平常的特别强烈的欲望,是这两大主题的二合一。很少有人从这个角度看科恩。但是,从科恩登上歌坛,一直到他故去,金钱和女人,一直是他生活中的二重奏。

年轻时的科恩并不英俊,甚至,是有一点儿丑的。在写与詹妮斯·乔普林的艳遇时,有这样一段:

  • 我清楚地记得你在切尔西旅馆/你是著名的你的心是一个传奇/你再一次告诉我你喜欢英俊男人/但这一次你愿意为我破例
    你握紧拳头为了像我们这样的人/他们被美人的肖像压迫着/你调整了自己,你说“不要紧/我们是丑的但我们拥有音乐”

    ——节自《切尔西旅馆2号》,李皖译

就像这首《切尔西旅馆2号》,科恩的许多歌曲,内容来自他自己的真实故事;后来,他有过许许多多情史。虽然他说“我从不对别人谈及我的情妇和裁缝”,但他的歌曲,尤其是那些出名歌曲,《苏珊》《再见,玛丽安》《著名的蓝雨衣》《我们中的某位不能错》……往往以这些真实的情史为素材。留意以上背景,有些事情昭然若揭,你或能找到解开这谜一样男人一生秘密的一把钥匙。

还在十二三岁时,科恩凭一本催眠手册,指示女佣脱光了衣服。但不同于其他摇滚明星与骨肉皮的放荡混乱,科恩成箩筐的情史,更多以款款情深与优雅离别为底色。他一生未娶,“对婚姻心存恐惧”。他和玛丽安母子在希腊小岛上共住,和苏珊·艾尔罗德生了两个孩子,和电影明星瑞贝卡·德·莫妮同居过数年……费多拉软呢帽,深色圆领毛衣,深色西装,从来不苟言笑,表情郑重。他以他的罗曼史,以演唱会上的风度,以歌曲,尤其是歌曲,成为了众多歌迷心目中的情圣。他的歌曲特别为女性所迷。有一种说法是,如果一个法国女人只有一张唱片,这张唱片一定是科恩的。

科恩出生于有传统犹太教信仰的家庭,家境殷实。外祖父是犹太教法师,著有一本700页的犹太法典注疏。父亲在科恩9岁时去世,是一位成衣商。

科恩长期患有“狂躁抑郁症”。“什么药都试过,放松神经的,制造迷幻的,什么都有。没有一样起作用。”

他吃了4年素,从1965年到1968年。又过几年,他练起了瑜伽。然后,迷上禅宗。1994年,在加州秃山上入庙当了和尚。对入寺剃度这一行为,科恩说:“我并非在找寻新的信仰。犹太教很好。”1999年《离开秃山》一诗里,他这样描述他的“糟糕”境遇:“我最终明白了/我不是修行的料”。(见《秃山的清晨》)。此后,他前往印度跟随印度教灵性导师巴尔谢卡灵修。据说这一次,在65岁的年纪,科恩终于放下了纠缠他一生的重度抑郁症。

总之,这个人的内心极为动荡,他曾说:“我的心在火上备受炙烤,嗞嗞作响。”类似的话他在采访中说了4次,分别是1977年、1988年、1997年和2001年。他经常有自我厌恶感,歌词里常常有深深的悔恨和强烈的救赎意愿,如此深重,就像他嘴角上、鼻翼边那两道深深的八字纹。

科恩50岁以后的专辑,也就是从第8张专辑《我是你的男人》(1988年)开始,变得畅销。他越老越卖得好。一般歌手往往少年成名,中年之后便如同受罪,从万众瞩目的名声顶端坠落,门前冷落,走上惨淡之途,科恩却将星途倒转过来。通常歌手们为了掩盖年龄无所不用其极,化浓妆,做整容手术,隐瞒出生年月……科恩却从不伪装年轻,而是自甘其老,自居其老。他在年老中创造了一种理想的歌唱状态,以历经世事的老人口吻,细说从头:谈论爱情,谈论九死而不悔的深情,回望苍苍一生,探看幽幽前路。当他一遍遍带着叹息呼告,“哈利路亚,哈利路亚”,教堂里的大理石只怕也会动情。

这时,他完全放弃了年轻时的民谣摇滚的质感,变得貌似流行歌曲。音乐背景有时变成合成乐器和键盘音效,一架钢琴在其中幽幽闪烁,一支小提琴燃烧得火红,纤细得像妙龄少女的颈。而科恩的声音,是老年人的浑厚低语,在黑色的时空中,仿佛冰一样的旋律,搭配上一个女人美妙的白银般的歌声。悲凉,似乎绝望,但是又深情,冷得发烫。

音乐似乎简单,旋律似乎单调,情绪起伏不大,主副歌一再重复。像是一声声的祈求,仿佛来自黑夜管道的深沉嗓音,反复、反复、反复。和弦也不断反复,一步步将人引入愈加幽深、黑暗的深渊。这些歌仿佛全无激情,却简单、质朴、直接地潜入到听众的潜意识深处,潜入到苍老爱恋的无底的深渊。诗人气质的吟诵调,一切尽得其妙,呈现为发着暗光、在肺腑中回旋的歌声,同时,这吟诵调也回到了民谣最根本的朴素。

科恩的歌曲写作,相当缓慢。他曾经花费150个小时,把洛尔伽的一首诗,从西班牙文译成英文,这就是《来跳这华尔兹舞》的歌词。他一生都在修改作品,1988年写作《我的秘密生活》,但直到13年后这首歌才写完。“一首歌只有达到了值得被收藏的境界,我才拿得出手。”科恩说。

他被称为“悲观主义的桂冠诗人”。

鲁弗斯·温赖特说:“我认为他是在世的最伟大的诗人。”

U2乐队主唱波诺赞他为“摇滚界的拜伦、雪莱”。

他自己的偶像是洛尔伽。

但他和洛尔伽、和拜伦、和雪莱,都没有什么相似处。

歌曲中的科恩,不断写着关于情爱、告别、死亡和信仰的诗词。偶尔有大灾临头,对这个世界即将发生灾难的警告。这些诗歌的最大一个特点,是将宗教与情色融在一起,将深深的怀疑、永远的深情与永恒的叹息纽结在一起。他忏悔,在女人的身体上忏悔并书写孤独。他总是失落、失败,在创痛中慨叹、祈祷。他跪下来,一只腿,同时跪在女性和神的脚下。

1994年,他说:“如果身处这个音乐界令你感到头大的话,你不妨想想,其实荷马、但丁、弥尔顿、华兹华斯,他们都是你的同行。你从事的正是他们当年从事的,那就是开掘人性的力量。我是个小诗人,一个无名小卒。这并不是谦虚。”

2016年10月21日,82岁生日这天,科恩发表了第14张专辑《你想要更暗》。3周后,11月7日,科恩因癌症不治去世。11月10日,中国的11月11日,这消息对外发布,传开。

他在《圣歌》(Anthem,1992年)中的句子,此时广为流传:

  • 忘掉你的完美主义
    万物皆有裂痕
    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他曾经说:“这大概可以算是我的信仰吧,我的歌,很多都是讲的这个道理。”

此时人们发现,他的许多歌,都像是给自己写的遗嘱、墓志铭、安魂曲、挽歌。在这些歌曲中,我独爱其1984年的《舞我到爱的尽头》,这首歌,最适合作他的挽歌,在这位“情圣”、这位教徒、这位一生在火上炙烤的人的葬礼上,大声播放:

  • 舞我,舞向你的美,随一支燃烧的梵婀铃/舞我,穿过那恐惧,直到最后被安全收容/将我升起像一枝橄榄,做我归去的鸽子/舞我到爱的尽头/舞我到爱的尽头

    啊让我看见你的美,当目击者散去/让我感受你的移动,像他们在巴比伦/向我缓缓展露这局限,我是这么无知/舞我到爱的尽头/舞我到爱的尽头

    舞我,现在舞向婚礼,就这样舞下去舞下去/舞我啊轻轻轻轻,舞我啊长长久久/我们双双在爱之下,双双在爱之上/舞我到爱的尽头/舞我到爱的尽头

    舞我,舞向那些请求着出世的孩子/舞我,穿越那些我们吻破的帘幕/支起帐篷庇护啊现在,虽然每根线都已残破/舞我到爱的尽头/舞我到爱的尽头

    舞我,舞向你的美,随一支燃烧的梵婀铃/舞我,穿过那恐惧,直到最后被安全收容/抚摸我用你赤裸的手,抚摸我用你的手套/舞我到爱的尽头/舞我到爱的尽头

    ——《舞我到爱的尽头》 李皖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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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4.12.03 21:5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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