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巴赫
田艺苗 于 2016.08.18 15:44:25 | 源自:微信公众号-田艺苗的田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10.00/40

最早发现“十二平均律”理论的是中国明代的一位王子,叫朱载堉。这一理论第一次上升为实践,正是巴赫的键盘曲集《十二平均律》。从1584年朱载堉在他的著作《律学新说》中提出“新法密律”,到1722年巴赫的“十二平均律”问世,其间相隔了138年。我们小时候的历史书上总是强调这个差距,其实就算我们更早搞出理论也无优势,音乐上的成就,我们怎么跟德国人攀比。

十二平均律是一种音乐律制,将一组八度音平均分成12个半音音程。钢琴正是采用这种律制。巴赫的《十二平均律》以乐曲验证了这种律制的优越性。他依次以12个音为调,依半音逐级排列,将每一调轮流奏遍,证明十二平均律不但可操作,而且可以很方便地转调。《十二平均律》没有沦为迂腐的学术应景作品,这部精妙而宏伟的键盘曲大作,后来被西方音乐史喻为钢琴文献的“旧约”圣经。

12个音,分24个大小调,在每个调上写一首前奏曲和一首赋格,一共写了48首,分为上下两册。其中,前奏曲类似如今的练习曲。那时候练习曲是可以拿到音乐会上演奏的,在音乐会开始之前,乐手们先来个练手曲暖场,顺便告知全场:晚会开始了,请各位关闭手机,停下闲聊。巴赫的练习曲非常讲究,有古代舞曲、幻想曲、众赞歌等等各种风格,音流运动中隐伏着结构线索,深邃地暗示着音乐“正文”部分的赋格曲。等前奏曲结束,听众们洗耳聆听,赋格曲从一条精辟的主题旋律开始,娓娓道来。

  • 每次听到《十二平均律》,我总是先想到一部小说,年轻的美国作家丹尼尔·梅森的处女作,《调琴师》。他讲了一个20世纪初发生在英缅战争中的钢琴故事。卡罗尔上校运了一部英国的埃拉尔钢琴到缅甸村庄,钢琴在热带受潮,他又让作战办公室找了伦敦最好的调琴师前往缅甸为钢琴调音,德雷克就这样被命运派上了长途。

    漫长颠簸的旅途中笼罩着一片神秘的安宁,就像必然之途。后来德雷克死在那一片潮湿的热带天光里。弥留一刻,他翻出上校留给他的纸条,是《奥德赛》书中撕下的一页——“吃了蜜一般甜的莲子的人,无一例外都不愿意捎信回来了,也不愿意离开,他们只想留在那里,与食莲人待在一起,忘了回家的路。”就像他在弹奏中跟随音乐远行,停留梦幻之地,不想离开了。

    一个调琴师大约最懂得平均律。他以平均律半音调试钢琴,调琴完毕,上校让他给部落的客人们演奏,他弹起了《十二平均律》,一首首连续,一句句烂熟于心。

    “乐音起起伏伏。他发觉自己一边弹奏一边摇摆。我还可以告诉医生很多,他想着,比如我为什么选这首曲子。这首曲子完全符合对位法,正如所有的赋格曲一样。这首曲子是简单旋律的精巧组合,我们不得不遵从曲子前半部分定的基调。在我看来,这意味着由规则与标准组成的美丽。我可以告诉他,这是一首没有主旋律的曲子,在英国,很多人嫌它太过精确,缺少能追寻到或吟唱出的调子,可能他已经知道这个了,可是掸族人并不知道此类曲子,正如我被他们的旋律弄得晕头转向一样,苏巴也可能被我们的音乐弄得摸不着头脑。我选择这样精确的曲子,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所有人都能欣赏它,在声音的格式里找到它的神韵。”

    精确、规则与标准组成的美丽、声音格式里的神韵,还有巴赫的音乐里“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这些可以穿越语言和习俗。调琴师弹得摇头晃脑,心里有很多话说。他知道他只需要将这部乐曲弹下去。缅甸的王子与土匪都在对他行礼微笑,他们一定听懂了乐曲中的温暖友好,不过这还不够,他还要让他们敬畏声音背后的西方艺术的伟大庄严。这部小说讲的就是文明交流的沧桑。

    交流的沧桑,当然不仅仅关于几首名曲的传播。战争、仇恨、争夺土地与权势、误解、献身,感情,统统搅和在一起,说这是交流简直美化了殖民主义。但经过时间的冲刷,殖民地留下了圣经、基督教堂、赞美诗、钢琴、西式建筑、武器和现代医学。原始部落过上了文明便捷的生活。一头大象驮着一部造型典雅的钢琴,晃晃悠悠地穿行在丛林中。琴槌在摇晃中不停碰到钢弦,一路叮叮咚咚,引来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先是大象驮,之后山路变窄,换六个脚夫抬,一脚夫不慎遇上亚洲眼镜蛇,一命呜呼。他们只好将僵硬的尸体手脚张开绑在钢琴上,继续在深林里前行。这副情景叫人想起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天黑了,他们点起火把上路,钢琴像飘浮在河流上。

    把钢琴运到村子里,多么奢侈的事情,在此已达到了行为艺术的境界。无比庄严,美得神圣,堪比拉斐尔的油画。人们为美付出的代价,到了一定程度叫人肃然起敬。

    一个调琴师不仅懂平均律,他其实就是现代巴赫,一个为音乐服务的圣徒。他像巴赫一样有一颗谦卑细腻的心,貌似拘谨其实充满渴望。他认得东方的委婉,一点一滴体会着土地与清风的渗透与滋润,流连忘返。这样一个对战争与阴谋毫无概念和防备的人,最后必然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作者无奈,也提出警告。

    回到巴赫。东西方的追寻,最后总是殊途同归于朴素的道理。缅甸的土著听见了巴赫,听见谦卑宽容如信仰的感情,也听见在这信仰之上的玄妙而宏伟的思想与诗意。巴赫不是小溪,他是大海,因包容而自如。

    “赋格”这一词最早来自拉丁文的“fuga”,意思是“逃遁”,形容声部之间追赶的趣味。声部间的追赶在复调音乐中有一个专用名词:“模仿复调”,赋格即是以模仿复调写成的对位曲。模仿看似简单,一个声部重复另一声部的曲调,应用却十分广泛,从古至今的所有多声部音乐中都有出现。模仿的出现是音乐从漫无目的走向结构化的发端。它体现了声部之间的平等。

    在公元1200年左右的巴黎圣母院,圣咏的歌调简单而漫长,渐渐地令人乏味,于是人们在圣咏下边附加了一个声部,这种二声部歌曲叫做奥尔加农(Organum)。礼拜天的弥撒仪式很长,那时教会没有专业合唱团,大家唱经文时偶尔开个小差,总是很难唱齐整,常常你快一拍,我慢半拍,自发地形成了声部之间的“模仿”。后来,在14世纪“新艺术”时期的意大利狩猎曲和法国猎歌中,粗糙的模仿逐渐发展为成熟的对位技法,擅长表现声部之间的呼应和问答。而在意大利牧歌和经文歌中,模仿几乎可用来组织乐曲。

    16世纪有一位著名的意大利教会音乐家,乔凡尼·加布里埃利(Giovanni Gabrieli),他是威尼斯圣马可教堂的管风琴师。圣马可大教堂我们都知道,如今去威尼斯旅行也是必游景点,它是中世纪最著名的教堂,威尼斯建筑艺术的经典之作,融合了拜占庭、哥特、伊斯兰、文艺复兴等数种风格。这座教堂长51.8米,有5座棱拱型的罗马式大门,顶部耸立东方式圆顶和哥特式尖塔,构成了一个天然的混响音乐厅。唱诗班在大厅歌唱,高朗开阔的穹顶形成天然的回声。加布里埃利运用室内音响的反射,将乐手和歌手分成几个小组,安排在各个回廊上,让歌声在宽阔的穹顶下扩音,交错回荡,声部之间的模仿与轮答成为在他的合唱曲中的经典手法。

    利都奈罗,利车卡尔,托卡塔,幻想曲、帕蒂塔、恰空、康塔塔。美妙的曲名。如果没有巴赫,或许它们早已湮灭在时间的尘埃。他将它们收藏在赋格曲中。

    加布里埃利、梅鲁洛等人以模仿写的“利车卡尔”和“坎佐纳”已经有了赋格的格局,只是它们缺乏衔接与发展音乐的段落,显得短小僵硬。巴赫在它们基础上做各种丰富的展开,完善并确立了赋格曲,这是他对于音乐史最重要的贡献之一。如今总是说巴赫的音乐德国风格纯粹,其实他一直都是混搭风。整部《十二平均律》像一个多民族的美丽混血儿。有德国众赞歌式的前奏曲,托卡塔及幻想曲风的赋格曲,更多的来自舞蹈组曲,像《f小调前奏曲》《g小调前奏曲》及《a小调前奏曲》,来自德国的舞曲阿勒曼德;《d小调前奏曲》、《G大调赋格》来自意大利式库朗特;《F大调前奏曲》来自法式库朗特;《降b小调赋格》中有西班牙舞蹈萨拉班德的节奏。更不用说他在宗教弥撒曲中穿插世俗歌曲,在世俗康塔塔中塑造宗教音乐的典雅格调。雅俗共赏不仅说明他趣味广泛,其实也表现出人生态度。

    各种风格在巴赫那里,混搭出经典。虽然多样,但每一首赋格都是性格分明。个性化是音乐迈向艺术品的一大步。西方的早期音乐主要是为教会而作,追求纯净庄严的宗教感,隐藏个性。帕莱斯特里那,当时最杰出的教会作曲家,作有经典弥撒曲《教皇马切里》和卷牧歌,他是莎士比亚的同时代人,后世人们研究他的音乐,发现他之所以未及莎士比亚的显赫声名,是因为他写的宗教音乐缺乏个性。人们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只记得他的家乡叫“帕莱斯特里那”。法国作家蒙田在年已在他的随笔中写到“论我们行为的不一致性”,提出人是自由的,立体的,丰富的,有个性的。这个观点影响了后来的莎士比亚、巴赫,甚至世界历史观。巴赫的宗教音乐中充满世俗的欢乐曲调,这让他的音乐实现了真实的个性化,当然与后代的浪漫主义个人化相比,巴赫的个性化是谦和的,他表达公共的感情。

    巴赫写了数百首赋格,实践精深美妙的对位技巧,创造赋格的调性布局,开拓和声音响,让赋格成为独具个性的艺术品。“赋格”这个译名非常精彩,这种乐曲类似我国古代的律诗,格律严格,比如主题单独呈现,高五度调上模仿,在对位声部、间插部、转调等等都有具体规范。也许有人会觉得格式太多限制太多,难以铺陈情感。但我们格律森严的古诗,照样留下了千古绝句。赋格曲的妙处,在于对位法,在声部间的追赶与合作的趣味,旋律与旋律的交汇并不是一加一等于二,对位产生了化学反应。像友人间的情意,远远近近,歇歇走走,彼此间有吸引、共鸣、碰撞、隔阂与伤害。距离产生美,但碰撞出的生命火花可以温暖一生。对位法隐喻了一切美好的旅程。

    如果说钢琴小品像散文,交响曲像长篇小说,赋格就像一篇逻辑严密条理清晰的论文。首先提出论点(音乐主题),以对位法丰富之,之后将主题在各种调性上反复论证。巴赫是学者型的作曲家,喜欢写论文式的赋格,写庄严秀美的众赞歌,有自己的犟脾气和高标准。他性情温顺,在艺术品质上却毫不含糊。据说有一次圣托马斯教堂的管风琴手弹错了音,他竟抓了自己头上的假发朝他扔去,一边向他咆哮:“你还弹什么管风琴!我看你应该去做鞋匠!”听到那些二流的作曲家糟蹋一支美妙的曲调,巴赫常常不由自主抓起鹅毛笔把那个主题重新谱一遍,在家没事就爱把一卷卷羊皮纸抄写的乐谱翻出来重新修改、整编。那个年代,他有很多机会听到意大利、英国等等各国音乐,全部进行个性化的改编。如今的纯粹或经典,其实来自融合的各种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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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修养太浅薄,还不如缅甸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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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2016.08.18 23:4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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