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看过一场酣畅淋漓又灵光乍现的音乐现场了，10月24日晚在上海梅赛德斯-奔驰文化中心The Mixing Room的“灵魂歌者的盛会”填补了这个空白。
鄂尔多斯的乌仁娜、俄罗斯图瓦共和国的恒哈图（Hunn Huur Tu）、波兰的弦乐三重奏乐队Kroke是主角，台下满场的观众则是称职的配角。这场演出证明，不同种类的音乐融合并非一件遥不可及或者哗众取宠的事。相反，人类共同的朴素情感和审美总是殊途同归。
上半场，恒哈图的老爷爷们登场。七年上海世界音乐季，他们是每年都来的老朋友。爷爷们到底年纪大了，又或者之前唱得有点多，昨晚开场的时候主唱的嗓子不行了。大家屏息，担心“戴瓜皮帽的锅炉爷爷会不会嗓子倒了”。然而事实证明游牧民族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两首歌之后，便渐入佳境。
用恒哈图的话来说，他们的歌声不是对自然之声的模仿，而是重现自然留给他们的印象。个中的差别，大概就是生活与艺术之间的距离。但是对我们来说，他们的音乐依然是具象的。闭上眼听，活脱脱就是一幅草原图景。比如他们唱一首跟马有关的歌，就是齐整的马蹄嘚嘚，末了一声马嘶；唱跟思念有关的歌，就是一支类似箫的乐器，悲歌随风飘散；唱友谊就是盛大的合唱，铿铿锵锵，把离别的哀愁都赶走。也有抽象的时候，比方描绘家乡山水是喉音清唱，滞涩的声音把他们水草丰茂的草原简化成一幅笔力遒劲的水墨山水图。唱到爱情，他们又突然活泼了，如同动画片里跳跃调皮的配器声简直带人来到西游记，是挡不住的喜悦。
下半场，乌仁娜和Kroke登场。
如今乌仁娜应该是在她最好的状态。自信，利落，她先用蒙古语问候，台下掌声迟疑，她再改汉语，是为多年来始终不忘的对自己文化的尊重。
乌仁娜·查哈尔图格旗出生于鄂尔多斯草原，在上海音乐学院学扬琴，幸未遭遇“民族唱法”对传统蒙古民歌唱法的“荼毒”。毕业后她远赴德国，成为欧洲最知名的亚洲女声之一，亦被称为“世界最美蒙古女声”。
最美的蒙古女声其实一直在乌仁娜的记忆中。她永远记得小时候跟祖母在草原上放牧，祖母唱的那些悠长的歌谣。去乡之后，她亦不断回乡寻找老祖母们的歌。有人说她唱得慢，她反驳：“你可以去鄂尔多斯，找当地的老人演唱同一首歌，一定是这样的节奏。”对她来说，有根才有可能枝繁叶茂。
作为一位很少创作，以蒙古歌谣走遍天下的女歌手，乌仁娜的成功不仅因为她闪闪发光的人声和特有的人格魅力，更是因为她身后一整个草原民族的魂。
也因此，舞台上乌仁娜的声音，远比录音室里的来得动人。有一首歌，四句一个段落，她的声音由低到高，由虚到实，唱三句加半句，那半句的留白太美，空气中都像有细微的音符在跳舞。
而这次她的合作对象，不仅有同为蒙古血脉的恒哈图，还有来自波兰的Kroke。说起来这也是支有趣的乐队。克拉科夫（Kroke），东欧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既是这支成立于1992年的波兰弦乐三重奏乐队的名字，也是他们的故乡。
二战的犹太大屠杀之前，这座城市有35%的犹太人，如今只剩下200余个。然而犹太音乐的灵魂——克莱兹默不死。克莱兹默，东欧犹太人在传统婚庆和社交场合才会用到的传统音乐，在热闹齐鸣中往往暗含幽邃的悲伤。克拉科夫的音乐不是纯正的克莱兹默，却有典型的“喜来彻夜歌舞，悲来兜头浇酒”传统。
乌仁娜和Kroke在一起，是这样一幅舞台图景——三位欧洲男子白衫黑帽，手风琴、小提琴、低音提琴各一把；乌仁娜蓝裙橙披肩，时坐时站，捋一下头发或者向伙伴们眨巴下眼睛，有小女孩的天真。
犹太民族和蒙古族，大概因为都有流浪的传统，所以尽管相隔遥远，也像是有同样的根。如果说只听乌仁娜一个人的声音已经足够勾勒出一个有篝火和星空，风与日，河流与羊马的草原，那么乌仁娜加上Kroke，这草原的魂依然在，却像来了一群同样可爱的浪人伙伴，带着既快乐又像在隐隐呜咽的西洋乐器，一齐毫无芥蒂地载歌载舞。那位拉小提琴的绅士偶尔也唱几句，高频的男声假声有奇特的近乎宗教的神秘力量，末了假声变成真声，犹如夜空中的礼花，全场掌声响起。
演出前一天，恒哈图、Kroke、乌仁娜聚在一起排练，想来也是壮观的音乐图景。然而未听他们合作之前，还是会担心舞台上，老爷爷低低的乐器和Kroke的低音提琴，乌仁娜的高音和Kroke那位小提琴绅士的高音，究竟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
原来是这样的。他们合作了两首歌。第一首，恒哈图低沉的喉音和乐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闷雷滚滚般混沌的底色。乌仁娜的声音是一抹亮色，猛地出来，有点开辟鸿蒙的意思。第二首是草原上的诵经歌，简简单单的八句，人声和乐器轮流吟诵，加上最后观众们的歌声，像层层海浪各自携带不同的力量，最后仍归于大海。
所以很多热爱音乐的人，在过了盛年之后往往会去“世界音乐”，也就是各地的传统音乐里寻找更为纯净和丰沛的能量，在看过这样一场演出之后也就不难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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